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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.三合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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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晚妆一口气说完, 再偷偷觑着谢怀璟的脸色。谢怀璟果真不似方才那般淡漠了,他揉了揉额头, 声音有些哑:“到底是什么情形……你再给我仔细说说。”

    晚妆知道这一把她赌对了。

    其实她是太后遣来伺候谢怀璟的人,这个“伺候”照理是可以伺候到床上去的。她生得美艳,心里也有不少富贵想头,不乐意干伺候人的苦差, 总想着一步登天的美事。她也算占尽了天时地利,太子屋里从早到晚都是她在伺候,她便成天变着花样打扮, 可惜太子从没有多看她一眼。

    晚妆也不泄气——太子毕竟还没通晓人事, 等他懂了风月, 就明白她的好了。

    哪知道府里来了个叫阿鱼的。

    阿鱼进府就跟别人不一样, 她是太子亲自带回来的, 受了伤,太子让医女连夜赶过来诊治。用膳也要阿鱼陪着一起, 今天还带阿鱼出府玩了——这哪儿是领回来一个丫头啊?这分明是领了个心肝回来。

    晚妆自觉她马上就要入谢怀璟的眼了, 哪能让横空冒出来的阿鱼捷足先登——虽然还没正儿八经地登上,但瞧着也是迟早的事。

    幸亏阿鱼的把柄捏在了她的手上。这种对手,自然能少一个是一个。

    晚妆往前走了几步, 柔媚道:“殿下,那日婢子正打算去芍药那儿拿针线, 半路碰上了阿鱼, 婢子急着走, 芍药她会双面绣, 针脚也是一等一的细密,婢子想跟她讨教讨教,将来给殿下……”

    谢怀璟听得不耐烦了,叫住晚妆:“别说你自己,说阿鱼怎么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晚妆抿抿唇,“那会儿阿鱼就站在抄手游廊那儿,踮着脚想摘紫藤花,但她够不着,然后就有个贵公子走过去,替她折了一串紫藤,再然后,他们俩就有说有笑地聊起来了。旁的婢子也没怎么听清,只听见那公子哥一直妹妹、妹妹地喊着,可亲热了,还让阿鱼等他来娶她。”

    晚妆越说越是得意——和外男私通,放在宫里就是砍头的罪过,想来太子定不会轻饶。

    谢怀璟觉得后脑胀胀的疼,仿佛有什么久远而纷乱的记忆嘻嘻闹闹地奔涌而来,他连忙揉了揉眉心,那种折磨般的不适感才渐渐消了下去。

    谢怀璟抿了几口放凉的茶,好半天才问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
    晚妆义愤填膺:“就在上个月底。那公子哥瞧着清贵得很,应是过来拜见殿下的,竟然趁机干这等调戏侍女的勾当!殿下一定要细细地查,别放过这对奸夫……”

    “闭嘴!”谢怀璟喝止道。

    是傅延之。

    谢怀璟睇着眼前的茶盏——茶水已经放了很久,显出浓而深的碧色,油灯的火光倒映其中,突突地跳跃着。

    谢怀璟深吸一口气,把茶杯盖儿盖上了。

    他心里已经理清了一条脉络。傅延之和阿鱼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素昧平生,他们俩似乎认识彼此。傅延之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,当然不忍自己的表妹流落在外,最好的办法就是娶回家当夫人,名正言顺地照管。

    难怪傅延之那天想把阿鱼带走!

    但谢怀璟还是坚信他们俩之间止乎于礼,没有半点私情。傅延之应该只是为了亲戚情分,才说要娶阿鱼的——毕竟如今阿鱼一介孤女,只剩定远侯府可以依靠了。

    想明白了这些,谢怀璟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。他望着面前亭亭立着的晚妆,眉心微微一蹙。

    这个婢女不能再留了,免得她到处搬弄是非,让阿鱼没法儿做人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翌日晚膳前,阿鱼和谢怀璟一起下棋,发现谢怀璟身边伺候的多了个新面孔,便问:“这位姐姐是新来的?”

    谢怀璟说:“晚妆染了恶疾,出府养病了,她来补晚妆的缺。”

    阿鱼当真觉得世事无常,“昨天还好端端的,怎么突然染了恶疾?”

    谢怀璟捏着墨玉棋子,望向阿鱼的目光忽然幽深起来,许久没有移开目光。

    阿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,问道:“殿下看我做什么?”

    谢怀璟移开目光,状似无意地问了句:“听说你家和定远侯府是姻亲?”

    阿鱼照实答道:“我有个姨母嫁去了定远侯府,如今正是定远侯夫人。”

    “倒是很近的表亲。以前常常走动吗?”

    阿鱼全然不知谢怀璟在套她的话,一五一十地全说了:“定远侯府离江宁太远了,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来往来往,平日都不怎么走动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一笑,才要落棋,就听阿鱼继续道:“不过定远侯府的二公子经常来家中小住,姨母若得空,也会陪着一起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手上的棋忽然顿住,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。神色却还是镇定的,问道:“不是说离得远吗?怎么还住到你家里去了?”

    阿鱼笑着解释:“二哥哥身体弱,自小就放在江宁养着,后来读书也是在我家的族学读的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听见“二哥哥”三个字,眸色越发幽暗了,“他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二哥哥?”

    ——阿鱼提过好几次“二哥哥”,说他下棋下得好,读书也是一流,最初学《大学》时,粗略读了几遍就能倒背如流。先生考大家策论,只有他能站出来侃侃而谈。

    谢怀璟一直以为天妒英才,这位文采卓绝的金陵才子已经死了!怎么也没想到阿鱼经常挂在嘴边的“二哥哥”就是傅延之。

    阿鱼果真点了点头,又催促道:“该殿下落子了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随便挑了一处落棋,阿鱼看不懂他走这一步的用意,琢磨了好一会儿,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一步。

    或许她小时候也是和傅延之这般相坐对弈,若堵住了对方的棋,还会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。

    谢怀璟心里实在梗得难受,有一种名曰“占有欲”的东西在心底作祟。阿鱼和傅延之决不止是认识彼此那么简单,他们分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!他们还在太子府,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碰了面!兴许傅延之对阿鱼也不是全然无意,他定是真心喜欢阿鱼,才说要娶她的。

    谢怀璟有些莫名的烦躁。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太陌生了,就好像传奇话本里修仙的道士千辛万苦找来一件法宝,每天都拿最珍贵的灵气去修炼这件法宝,好不容易把法宝炼化了,可以化为己用了,这时候别的修士突然冒出来说:“道友,这件法宝是我的,从小就是我的。”

    倒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——把法宝锁起来,不让旁人瞧见,不就行了?

    阿鱼觉得谢怀璟今天不太对劲,虽然神色如常,但几次望过来的眼神都有些意味不明,看得她心里毛毛的。

    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心里想着,大抵是朝中有人惹太子生气了,要不就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,总不可能是她的过错吧?

    侍女端了新沏的绿茶过来,阿鱼接过手,替谢怀璟续了一盏茶,道:“殿下请用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回过神来,把适才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都甩掉了——阿鱼是活生生的人,又不是器物,怎么能随随便便锁起来呢?

    再说了,傅延之喜欢阿鱼,阿鱼又不喜欢他,只是因为自幼的情分在,才觉得傅延之格外可靠罢了。

    这般想着,那些烦躁的感觉倒消减了不少。却不再有下棋的兴致了。谢怀璟吩咐侍女原样撤下棋盘,留到明天再下。

    仲夏天暖,侍女端来冰湃的绿豆汤。绿豆都开了花,沉在最底下,十分软糯酥烂,汤水碧莹莹的一汪,加了不少冰糖,许是用冰湃过的缘故,喝起来倒不显得甜腻,只觉得冰冰凉凉的,很是清爽解渴。

    绿豆汤是拿青花大海碗盛的,阿鱼捧着碗喝,一张脸都被碗挡住了。喝了一小半才搁下碗,拿汤勺舀绿豆吃。绿豆绵绵的沙沙的,轻轻一抿就化了。

    阿鱼道:“燕京的绿豆汤都做得简单,在江宁,绿豆汤里还要加蜜枣、冬瓜糖,还有糯米和青红丝,嗜酸的话,放些陈皮也使得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喜欢阿鱼谈及吃食时亮晶晶的眼神,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跟着心生欢喜。便问她:“那样好喝吗?”

    阿鱼重重点头,“做出来的汤汁晶莹清亮,也是很解渴的。”想了想又说:“殿下明天在府里吗?要不我去膳房做一份给殿下尝尝?”

    谢怀璟一笑,正要答应,忽然想起膳房就在垂花门外,阿鱼去那儿难保会遇上一些外客……比如傅延之。

    谢怀璟下意识不想让他们俩再碰面了。但他又实在想吃阿鱼亲手做的东西,想了想,说:“我让人把西厢房西侧的耳房收拾出来,改成一间厨房,以后你想做什么东西吃,在那里做便是。”

    他越说越觉得这法子好,不容置喙道:“就不必跑去前头的膳房了。”

    阿鱼就住在西厢房东侧的耳房,想到走几步路就有一个厨房供自己施展,心里还挺高兴的。

    太子殿下真是个大好人!

    ***

    虽然只是添一个小厨房,但也要挑一个适宜动土的黄道吉日。等厨房修整完毕,已是夏尽秋来。

    有了小厨房之后,阿鱼成日都在琢磨做什么点心吃。一则是为解闷儿,洗洗花瓣,揉揉面,捏个花丸子,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,颇能消磨时间。二则是为了解馋——阿鱼碰上旁的事兴许会迟钝,若碰上吃食,心思便陡然奇巧起来,道旁瞧见薄荷叶都会摘回来拌豆腐吃,寻常菜式在她手中都能翻出新花样。

    阿鱼做好了点心从不会独享,而是会分给那些眼熟的侍女一起吃,原本那些侍女看阿鱼的眼光总是意味深长,吃了阿鱼的点心之后,便如吃人嘴软般,待她亲近友善起来。那些讲究礼尚往来的,还会给阿鱼绣一枚小荷包当回礼。因而阿鱼在太子府过得越发惬意舒坦了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八月初二,是柔则公主的生辰。宫里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,大公主算是步入了二八年华,堪堪是适婚的年纪。

    为公主择婿,应是帝后做主的事,但如今后位虚悬,天子又一向不管这个长女,所以挑驸马的事便由太后包揽下来了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,太后经书也顾不上看,只张罗着给公主挑驸马,全盛京城的青年才俊都纳入了考虑。

    柔则公主倒不是很乐意出嫁——在宫中她是帝姬,嫁出去就是臣妇了,她又没有十分心仪的人,便情愿在宫里待着。

    她同太后道:“我不急着嫁人,我还想再陪皇祖母两年。”

    太后笑着说:“这是什么话?哪个姑娘家家岁数到了还不嫁人?你且风风光光地嫁出去,陪着我这个老婆子能有什么趣儿。”

    柔则公主只好道:“但凭皇祖母做主。”

    太后心底喜爱柔则公主,不愿让她以后嫁到别人家里看婆婆的脸色,就想着建一座公主府,令驸马与公主同住。

    柔则公主自是愿意的,面上却推辞,“这未免太奢费了……”

    太后慈爱道:“你陪了我这么多年,最好的年纪都跟我待在山上了,如今不过一座公主府,哪里就受不起了?不如你先去太子府瞧瞧,大抵就是那个形制,你看看喜不喜欢,若有哪儿不合心意,再让工匠们修整便是。”

    于是柔则公主就来太子府做客了。

    太子同这位异母的大公主,原先并没有多少姐弟情分,不过太后回宫后,两人常常在慈寿宫见面,便也渐渐熟识了。

    柔则公主来了之后,先去太子府的园子逛了一圈。园内挖了一个荷塘,这个时节荷花已经凋零了,只剩满池的枯叶残荷,柔则公主就近坐在流云亭,吹着沁凉如水的西风,赏着自成画意的枯荷,侍女们围在身边,端茶倒水地伺候着。

    柔则公主惬意得很,心想,等公主府落成之后,府中便以她为尊,驸马见了她也得俯首,她上不用侍奉公婆,下不用管束妾侍,每天都能在府中赏景为乐——这么想想,她也不怎么抗拒嫁人了。

    谢怀璟忙完了手上的事,就来找柔则公主了——好歹是客人,总不能冷落了。两人互相寒暄了一会儿,谢怀璟随口问了句:“驸马可定下了?”

    提到这个,柔则公主不禁有些羞赧,“听皇祖母说,文渊阁吴大学士才学斐然,写得一手好文章,祖上还任过首辅……多半就是他了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默了半晌,问道:“莫不是今年秋闱的主审官——那个叫吴之材的?”

    柔则公主轻轻点了点头,“再过几天,赐婚圣旨就要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许久没有说话。那日从茶楼回来之后,谢怀璟便着意暗查秋闱的主审官,果真让他查到了内阁吴之材偷偷泄题的罪证。

    他一直隐忍未发,是打算等泄题的风波传扬开来之后,再站出来揭发吴之材——届时他在朝中的威望又会更上一层楼。

    没想到柔则公主要嫁的人,就是吴之材。

    谢怀璟忽然明白为何梦中的泄题事件败露之后,追查了那么久,都没有查到吴之材身上。

    想必是嫁与他的柔则公主替他毁了那些罪证。

    不过这一回,谢怀璟不打算饶过吴之材。

    他沉思了一会儿,还是委婉道:“这个吴大学士,算不得什么良配。”

    柔则公主不禁一怔。

    谢怀璟忽然笑了一下,“定远侯府的二公子倒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,出身也不差,尚公主也担当得起。”

    柔则公主没说话,心里却在仔细揣摩谢怀璟话中的意思。她知道,定远侯是有兵权的,在军中颇有威望,谢怀璟想让定远侯府的二公子当驸马,多半是存了拉拢定远侯的心思。

    柔则公主垂下眼眸,温婉笑道:“我记下了。回宫之后,我就跟皇祖母说说这个人。”

    嫁谁不是嫁呢?她如果当真嫁进了定远侯府,谢怀璟就欠了她一个人情,将来他继位后,总不会亏待她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没几日,宫中就递了信儿——陛下打算给柔则公主和定远侯次子傅延之赐婚。

    谢怀璟今天的心情格外好。

    晚膳有一道水煮肉片,卖相很好看——红艳艳的辣椒油裹着片得薄薄的梅花肉,最上面撒了一把葱花蒜末,花椒零星铺在辣油上,那股麻辣鲜香的味道张扬高调地飘了过来。

    阿鱼夹了一筷子肉片,刚入口,立时辣得舌头发麻,连忙喝了半盏酸梅汤压了压,才好过些,又觉得那麻麻香香的味道在勾着她,又忍不住伸筷子去夹肉片吃。

    谢怀璟觉得好笑:“都辣成这样了,怎么还要吃?”

    阿鱼咬着肉片,含糊不清地说:“吃辣不就是这样……越辣越是想吃……”

    她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便另取了一双筷子一只小碗,替谢怀璟搛了几片肉,正要递给他,忽然想起太子不爱吃葱姜,便把碗里的葱段挑出来,随后才递给谢怀璟,道:“殿下尝尝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。她吃了辣,蔷薇般的唇瓣就变得红嫣嫣的,仿若抹了最艳丽的唇脂。脸颊也粉扑扑的,唯独眼睛曜石般的漆黑,温静讨喜得很。

    似有若无的笑意从谢怀璟的眼底透了出来。

    阿鱼觉得谢怀璟今天一整天的心情都不错,便问道:“殿下是碰上什么喜事了吗?瞧着比平日高兴了许多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轻点了一下头——你二哥哥就要尚公主了,我能不高兴吗?不过在阿鱼面前,他一点也不想提傅延之这个人,便推说道:“柔则皇姐觅得良人,我替她高兴。”

    等傅延之娶了柔则公主,就再也没有人惦记他的阿鱼了。柔则公主也能免于嫁与吴大学士那种斯文败类。

    真是两全其美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翌日,定远侯府传来消息,傅二公子傅延之出门远游了,归期未定。

    和柔则公主相熟的命妇们都琢磨出了几分不寻常——早不远游晚不远游,偏偏在赐婚圣旨下来之前远游,这不是明摆着不想尚公主?

    柔则公主自然也想到了这些。

    ……真是丢人!怎么说她也是今上唯一的女儿,太后跟前的红人,竟然这么落她的脸面!这下好了,近来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是她如何被傅二公子“委婉”拒婚了!

    没过多久,太后就知道了这回事。

    太后有心为柔则公主张目,笑道: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他再远游,能远到哪里去?”说着便要派人去找傅延之,绑也要绑回燕京城。

    恰好贤妃抱着十皇子过来,听说了这遭事,便柔婉劝道:“圣人云,匹夫不可夺志也。您便是把傅二公子押回了燕京,强令他与大公主成婚,他心里未必肯爱重公主,公主的脸面是挣回来了,这辈子的幸福却是断送了。”

    太后觉得贤妃说得有理,但仍然有些微妙的不甘,“咱们公主的出身、模样、性情,都是出挑的,傅家那个哥儿凭什么拒婚?他只是没见过柔则,他要是见了柔则,一眼就能喜欢上了。”

    贤妃莞尔笑道:“说不定傅二公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。太后娘娘,不如把定远侯夫人召进宫,问问她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婚姻大事,终究要遵从父母尊长之命。太后微微颔首。她觉得傅延之是个不错的驸马人选,若果真和柔则成了,也是美事一桩。

    于是隔日一早,万氏坐着一顶小轿来了禁中,径直去慈寿宫拜见太后。

    万氏生得美貌,太后年岁大了,就喜欢她这种夺目鲜妍的长相,便慈爱地唤她近前,问了她的出身年岁,赏了两只翠玉镯子。然后才渐渐扯到傅延之的身上,“听说你膝下有个嫡子,近日出门远游了?”

    万氏来的路上已经猜到了太后召她的缘由,此刻听了这句问话,便是不慌不忙地一笑:“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好,说是远游,其实就是挑个气候温润的地方休养身子罢了。”

    太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——身体不好?那可不能让他尚公主,没的让柔则公主守着一个病秧子过活。

    太后心里已把傅延之否了大半,却还是一脸关切地问道:“怎么就身体不好了?平日都吃什么药?”

    万氏道:“劳太后娘娘挂心,犬子先天体弱,自打出生,就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,大夫也瞧不出病症,只肯开一些平和温补的药方,就这样长到两岁多,话都不会说,可把臣妇急坏了。”

    太后的眉头蹙得更深了——两岁多还不会说话,别是个痴儿吧?

    果然还是应当把定远侯夫人唤进宫见见。柔则公主听信世人传言,还当定远侯次子文思敏捷、锦心绣口——倒是过分溢美了。

    这天过后,太后就再也不提让傅延之当驸马的事了。又问柔则公主:“先前那个内阁大学士,叫吴之材的,你看怎么样?”

    柔则公主忽地想起谢怀璟说此人“算不得良配”,便摇了摇头,“皇祖母,再换个人吧。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谢怀璟真想派私兵把傅延之揪回来。

    但他近来实在忙得抽不开身——秋闱已经落幕,泄题一事终究还是走漏了风声,举朝哗然,天子下令严查。谢怀璟缓了两天,等天下学子都知道了这回事,闹得满城风雨之后,才拿出了吴之材和今年一个吴姓考生往来的书信。

    铁证如山。天子震怒——也不知是因为吴之材违反律令擅自泄题,还是因为太子处事果决锋芒毕露——御门听政时,吴之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被侍卫蛮横地扯下官服官帽,入狱听候发落。

    消息传到宫中,柔则公主这才明白谢怀璟为什么说吴之材“算不得良配”。想到自己与谢怀璟并非血脉相连的亲姐弟,谢怀璟却能这样提点自己,心中倒生出了许多感激。

    这场风波过去之后,也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。

    宫中设了团圆宴,谢怀璟自然要回宫赴宴。进宫前去瞧了眼阿鱼,阿鱼正在厨房里舀豆腐脑吃——早上才做了一缸豆腐脑,甜口的咸口的都吃过了,她打算再试试辣味的,炒一份辣椒油,拌点花生米,搭着蒜蓉香菜碎,趁热淋在羊脂玉般细滑的豆腐脑上。

    那豆花已放凉了,本身就带着微微的甜味,辣椒油却是滚烫而麻香的,一冷一热、一甜一辣交汇在一起,想想就觉得好吃。

    谢怀璟站在厨房门口,看了阿鱼好久。中秋团圆佳节,原先他还担心阿鱼会觉得孤独冷寂,特意过来瞧她,哪知道她这般自得其乐。

    就好像……有吃食陪她就行了,他这个太子倒很无关紧要。

    谢怀璟抿了抿唇,走进厨房,道:“阿鱼,收拾一下,随我进宫去。”

    阿鱼才发现他来了,匆忙行了一礼,一脸疑惑:“进宫做什么?”她看上去似乎不太乐意,“还要换一身衣裳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说:“……带你去吃中秋的筵席。”

    阿鱼连忙应了,“殿下等我一会儿,我换身衣裳马上就来。”

    谢怀璟有些无奈,总觉得用吃食引诱阿鱼的手段很末流。但他诚然没有别的法子了。当然,他也可以端起太子的架子,命令阿鱼时刻陪伴,但谢怀璟不想那样做。他总觉得一旦他用太子的身份和权势去威逼、胁迫阿鱼,阿鱼一定会恨他的。

    不过让阿鱼随他入宫,确实是临时起意。近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,谢怀璟总喜欢让阿鱼时刻待在他的身边,若他要见外客,阿鱼不方便陪同,他也要知道阿鱼的行踪才会安心。

    幸亏傅延之离京云游去了,若他还在京中,谢怀璟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太子府离禁宫不远,坐上马车“哒哒哒”徐徐前行,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。

    阿鱼是以太子侍女的身份入宫的,因而入宫之后,她只要一直跟在谢怀璟身后就行,别的事都不用管。

    宫宴摆在正仪殿,因是中秋,两侧窗牗都敞着,抬首一望,就能看见一轮圆月悬在桂树上。殿内摆了不少鲜红釉瓷瓶,瓶中插着刚刚折下的桂花枝,如水西风从门窗递了进来,那清淡雅致的桂花香便飘得满殿都是。

    宫女们呈上新鲜的贡梨,已经切好了,色泽如玉,清香多汁。谢怀璟把贡梨盘子递给阿鱼,阿鱼便拿签子取了几块贡梨,背过身悄悄吃了。

    梨子很脆很甜,果肉细腻得很,轻轻咬一口,满嘴都是梨子香。阿鱼记得当初徐皇后吃拔丝梨子用的就是这种贡梨,只觉得可惜——这种梨子就适合切了生吃,那梨香甜味都是最原本的模样,若做成拔丝的,虽然也好吃,但到底如焚琴煮鹤般暴殄天物,失了贡梨本身独特的风味,没那么脆,也没那么香了。

    不多时,后妃宗亲就渐渐到齐了,太后和天子还没有过来,众人便三三两两地聊着天说着闲话。阿鱼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,小心翼翼地抬眸扫了一圈,便对上了燕仪望过来的视线。

    燕仪一身的绫罗绸缎,头上两对赤金步摇金灿灿沉甸甸的,仪态美好且端方,通身的宫妃派头。见阿鱼看过来了,就冲阿鱼眨了眨眼睛,灵动而俏丽。

    阿鱼抿唇一笑。

    又过了许久,太后和圣上仍然没有出现,淑妃觉得不对劲,低声命侍女去请,又端起酒杯来,笑道:“难得过个团圆节,我敬诸位姐姐妹妹一杯。”

    宫嫔们自然给她面子,纷纷举杯示意。淑妃又拣了好几个打扮出彩的命妇夸了又夸,说这个钗环精巧,说那个衣饰鲜亮,场面渐渐热闹起来。

    ——毕竟是平阳大长公主的女儿,一贯是撑得住场子的。

    这般嬉嬉笑笑地过了好一会儿,太后和皇上的仪仗终于出现了,淑妃笑着走上前,神态自如地给两人行礼。

    太后便知道刚刚这段时间,一直是淑妃在和众人周旋。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天子一眼,道:“你瞧瞧,淑妃才是真正可心的。”

    天子没接话。殿内静了一静,落针可闻。淑妃先是一愣,而后很快堆出笑意,道:“舅母又拿臣妾打趣了。”

    众人都配合地笑起来。

    三人各自归座。淑妃悄声问着侍女,“出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侍女道:“冷宫那位……自缢了。”

    淑妃拧了拧眉,“然后呢?”

    “没死成。”侍女压低了声音,“陛下得了消息,立即赶去救她了,说什么也要恢复她的后位,万幸太后娘娘一直拦着,便互相僵持着,谁也没有过来赴宴。”

    “大过节的,就她爱折腾。”淑妃当真气不打一处来——徐氏哪里是想死?分明只是做个寻死的样子,好让天子顾念旧情,把她从冷宫放出来。要是真的想死,早就干干净净无声无息地没了。

    正想着,便见上首的天子盯着太子身旁的宫女,抬手指了指,道:“你——抬头给朕瞧瞧。”

    众人略有兴味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阿鱼。

    拿着小刀专心致志切羊腿的阿鱼毫无所觉。羊腿已经烤过了,一刀切下去,那微焦的皮便连着鲜嫩的肉,颤巍巍地倒了下去,炙烤特有的香味一下子飘了出来。许是架在果木上烤的,隐约还有一股果子的清冽香气。

    大抵是觉得周遭太过安静了,阿鱼茫然地抬首四顾,那清艳动人的容貌便落在了众人眼中。

    天子却有些失望。这个侍女只在低头的时候,和徐皇后有几分神似,抬起头来便不怎么相像了。

    但也十分难得了。天子温和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